而我不過是你生命裡的
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個克羅埃西亞女子
從橋的一邊到另一邊
(橋總發生很多事情
因此焚燒 斷裂)
塞拉耶佛的一邊到另一邊
從山到山
生命的一種狀態,與另一種
她沒有走過去
那從前翠藍的瑪嘉思嘉河
這一槍
開始了圍城歲月
我們走到街上 那麼親密
二十萬人,從此理解和平
麵包、和水
──咖啡店會是憂傷的回憶
詩、你喜愛的紅星球隊
血肉腸、乾淨床單
陽光及霧、最後一次你開的甲蟲車
原來生命裡有千百種、微小事情
除此之外
我無法明白
城裡還有鴿子
如果她離去
賽拉耶佛鴿子 會告訴另一隻
譬如塞爾維亞鴿子怎樣的平安消息
我們山上的鄰居
和我踢足球的、喝啤酒的
買一樣顏色唇膏的
怎樣成了我們的強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這年夏天特別熱 冬天特別冷
或許不是 或許那只是我的感覺
一九九二年波士尼亞戰爭
是我的第一次
你還不相信
「事情還遠著呢。」你說。
「這怎可能。」
「我們一起生活這麼多世紀了。
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波士尼亞。」
「賽拉耶佛是我們的、美麗的城。」
「我祖母還以為狄托在打游擊戰。」
「這麼久了。」我祖母說。
「這場仗還沒有打完。」
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別艷
坦克對坦克砲彈
在城裡行人路上開放
有熱有光,艷紅的是血
我的心微微震動
──是不是這一次?是不是我?
──如果不是這一次?是那一次?
──如果不是我,是誰?
──何時,何地?並且請問……為甚麼?
我還天天出去
照常上班
沒甚麼好做 除了想著手榴彈
細小的碎片
怎樣撕裂妮莉的骨
那麼熱,幾乎可以取暖的
躺在路邊已經五天的屍體
和其他垃圾一樣 無人清理
我還穿著我的耐吉球鞋
背一個大袋 裡面有牙膏、廁紙、乾淨的內褲
(我母親說:你一定要有乾淨的內褲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只得一張紙的戰時報紙
隔壁的坦妮亞 炸了腿
多麼難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洞內褲)
每晚七時
我們穿著球鞋飛奔
穿過子彈和狙擊砲
去波士尼亞酒店的的狄斯可跳舞
換上高跟鞋
地牢擠滿人 比從前人還多
砰!砰!砰!他們在炸城
節奏強勁還不錯
九十五十五分如果決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會到明天早上──
十時正宵禁:
這是一個漫長的晚上
正如其他
有時我們會在街角
慶祝生日
和五個陌生男子
躲避砲彈 猶如避雨
我們談到了蘇格拉底
五小時內 我和五個男子戀愛
(所以我母親說,你一定要有乾淨內褲)
甚至結婚
和一個塞爾維亞人
糖一百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
還有櫻桃蜜酒
美國的人道援助罐頭 牛肉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溫
偷了汽車電池
從來沒有這樣豐盛快樂的婚禮
銅線接著銅線
我們歡呼 有──燈!
有時我也會想到死
但想到水的時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從不知道我力這麼大
用二十天三十天
洗臉擦牙抹身
用了半瓶
如果我決定沖廁所
這是我最重要而又艱難的決定
鄰居狄安
排隊取水的時候給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亞
──喝與不喝 這就是問題
喝 冒著傷寒的危險
不喝果仁一樣枯乾
想著這嚴峻的哲學問題
忽然在醫院
原來骨頭都會燒黑
她還沒有想清楚:
到底水重要些,還是生命重要些
但請相信我
一九九三年八月
蘋果一樣成熟
鴿子好瘦 但鴿子還是鴿子
我表姊妮坦妮亞
只得一隻腳 沒砲彈的時候
一樣帶狗出去大便
我不再想到死 或水
我父親那麼老了
四十五歲
天天背著自動槍出去打仗
沒想到死 也沒有死
只是聾了
所以早上或午夜
轟炸或不
都睡得很好
醒來大聲講話,說:
桑妮亞,你記著:
活著。寫下微小事情。
我是個盡責任的女兒
所以我活著 並寫下
生命裡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還是自由重要些?」
尼溫說:「連水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
將她們有的每一滴水
都給了大麻草
誰管呢 在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
八月了 還有人賣晚開的玫瑰
大麻草在火焰裡一樣生長
已經一年零三個月
都一樣了 尼溫都不再想
砲彈你的頭那麼大
地下通道的警察還在指揮交通
一個星期有七天
尼溫、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警察身旁吸大麻
彈奏搖滾樂:
「你需要的只是愛,寶貝。」
我們無法離開塞拉耶佛
無法過路
無法有日子:過去,未來
但請你相信我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 這樣自由
燒光了塞拉耶佛的栗子樹
於是想到鞋子
打結的牛仔褲
可以燒半個晚上
燒到我祖母的紅木櫃
還沒有過完這個冬天
屍體堆到床那麼高
唯有在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親密空間
埋葬兄弟妻子
全城已經沒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歸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父親大喊
我母親穿著乾淨的內褲
新雪新融
還到河邊洗衣服
頭和鞋子飄過
因為死者歸死者。活著的救活著。
「萬福瑪莉亞」我母親做了個十字
就將誰人的頭
丟在一旁
日子過去
我也會懷念我有窗的房間
屍體一樣高的床
哇啦哇啦的廁所
真的有人和我一樣
在杜比亞區的公寓房子
高高住著
在砲彈轟出的缺口張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擊手的臉孔
如果他沒有蒙上臉
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個砲彈將他們轟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
就可以看到
二十樓的依來咸先生
在沒有牆的公寓房子
高高住著
穿著大衣和四隻襪子
對著玻璃碎片擦牙
並且再也不肯下樓來
也曾想過離開
在圍城的當初
只是我決定不了
如何將我的生命
減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來衡量
我童年的日記、私人電腦
以及我祖母留給我的
發黑的銀蘋果
並且城裡還有三十萬人
(二十萬人和我一樣上過街)
(「你需要的只是愛,寶貝」)
離開就是背叛
那麼重 我如何飛得起來
我城塞拉耶佛
(如果你願意,塞拉耶佛也會是你的城)
(如果你願意,敘利亞也會是你的國家)
從山到山
狙擊手看著我們過馬路
射殺逃跑的鴨子一樣射擊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們一樣上市場
沒甚麼好買賣 香菸就是貨幣 其次才是馬克
兩支香煙一只金戒指
五十馬克一桶電油
沒有馬克也沒有香菸
看看也好 看看就是活著
何況還有市場這樣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場
市場就多了好多顏色 好多骨頭
好像來了好多新貨品
我還不知道 一樣上班一樣在辦公室呆坐
下班的時候 在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溫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了。」
「我的感覺挺不對。」
「我明天便去參加軍隊。」
我沒有再見到尼溫,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沒有意思
這些紅十字會失蹤人口簿的名字
機會遊戲的失敗者
0你可以平安過到馬路對面
1你重新開始
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誰?
──如果不是現在,何時?
7子彈在你的下巴擦過
4你給爆炸逼到從七樓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給射中了
2手榴彈在你身外五十米外
爆或不爆
1你重新開始
0你又活了一天
總有一次會是我。總有一次現在。
但奇怪,總是想像中最痛
我掩著傷口
低下頭 見到了自己
跟我表姐妮坦妮亞笑說,
就像聖誕節塞火雞
你將我的腸臟塞回肚子去
用頭髮縫好
她還仔細的打了結
我感覺如同禮物
從此非常自由
沒有甚麼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帶來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
停火了 可以離開塞拉耶佛了
但我並不想離開
我父親失業了 沒杖打 他成天在家發脾氣
我母親買了幾隻雞,養起來
(「你不會知道,你甚麼時候需要雞」)
小鄰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亞 只得一隻腳
去了義大利海邊
回來的時候 剛到趕上重新開火
噢我已經 噢
那麼熟悉,那麼庸俗
壞片子一樣,播完又播
這次連人道罐頭都沒供應
這場鬧劇的道具也實在太差了
我母親卻十分高興而神氣,說:
桑妮亞,你永遠不知道
你甚麼時候需要雞
手榴彈一樣 狙擊砲一樣
我不再躲在地牢 睡我有窗沒玻璃的房間
屍體一樣高的床
子彈飛過我頭上 嵌進牆裡
我將書桌移開 拉上爛窗簾
繼續寫 頭也沒抬起
手榴彈一樣 狙擊砲一樣
排隊取水的人龍一樣
有人突然掩著心
現著奇怪的表情,倒下
排隊取水的人龍一樣排隊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你不走時我也不走
(我可不走,這頭位等得我好辛苦)
(我才不走,讓你取我的水)
美國記者 那些心很大聲也很大的美國記者見到了
「勇敢的塞拉耶佛人 高貴的塞拉耶佛人」
他們其實不明白
與勇敢與高貴無關的
生命裡的 微小事情
因此我記得的很少
關於戰爭 國家 自由
一分為三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簽了的頓條約
但塞拉耶佛已不再是塞拉耶佛
瑪嘉思嘉河河水血紅 卻不是血
人們都走到街上 貼著牆 走得好快
沒有砲彈了 過馬路還閃出飛奔
那麼靜 人好多還那麼靜
鬼一樣重重影子
耳朵伸出頭髮一樣的聽覺
好細好細
聽到了不存在的
細絲撕裂的
狙擊砲的聲音
其後我記得的,就是這麼多
有聲
你還想我怎麼樣
咖啡已不只是一杯咖啡
水豈止是水
微小事情 何等微小親近
你坐在我面前
那麼遠,我伸出手
觸及你,但我無法感覺
一定是有甚麼地方
焚燒,焦黑,並斷裂
但不是我的傷口
不是我的傷口
我已經,完整無缺
沒有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非常自由
我在圍城裡面而你在外面
你焦急呼喚 並且輕言愛
我不至於發笑 我是個誠實的人
我珍愛而且依戀你
所以我只能沉默 轉過臉去
並不因為你離開,或背叛
了甚麼,並不因為你看
或你從來沒有流過血
我只是無法明白,所以也無法哭泣
這其實與人無關
每一個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只好這樣了
你總有很多以為
戰爭與人性,生與死
愛或不愛 慾望與愉悅
但我只想活著 接近泥土
並寫下
生命的微小事情
…………
………
……
…
譬如你
玫瑰。總會有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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